我是一个ICU医生。
看到那张CT片的时候,惊讶地看了好半天。病人的脊柱在胸椎的部分有一个很大的折角,几节脊椎粘在一起向右侧旋转,扭曲。胸廓因为脊柱的异常,左边正常,右边极小。膈肌,心脏的位置都和正常人大相径庭。
这是骨科请我做手术前全身状态评估的一个病人,她只有18岁。骨科的住院总带我去理疗室看她。我问:“这个手术需要多长时间?”“不知道”住院总小陆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不要问我怎么开,开多长时间,出多少血,我不知道,赵师傅正在定方案,3D打印机正在打模型。”
他滑稽地做个鬼脸,摊一摊手:“我翻了好久的文献,还是狗咬刺猬,没地方下嘴!”
看CT图像,目测是高难度,高风险,非常规的手术,只有自己去问大木匠赵师傅才行了。
病人小鱼正在做牵引,她需要用器械拉伸,做两个星期的术前准备工作。目的是把右边粘连的软组织拉松一点,以便手术中给脊柱矫正角度。躺在牵引床上的她看不出身高,目测很瘦小,细细的手臂,还没有12岁的小女孩粗。一张羞涩而清秀的脸。治疗才开始,小鱼呲牙咧嘴地躺在牵引床上,我没法做必要的查体,就去了3D打印室,看赵师傅的小徒弟朱医生打印3D模型。
模型刚从机器里取出来,朱医生在工作室在做后期的技术处理。把“毛刺”剔除。我不止一次看过CT片,看见模型还是有点震撼。脊柱的弯角有90度,有旋转,腰椎后方的结构发育畸形,看上去像个怪异的火山口。正常的棘突横突都分不出来。往“火山口”下方的结构中看,脊髓中间还有一条骨性的脊。脊柱并没有合拢成一个密闭的环形。也就是说,后方的脊髓没有骨质的保护。
小朱把模型竖起来给我看,那条怪异的骨性的脊,使得脊髓受到压迫更明显。手术后,骨头的畸形被纠正,中间穿过的脊髓有可能反而因为受不了这么大角度的纠正而损伤,成为截瘫。“这个减压,预计很难做,手术中,需要监测神经电生理反应。”小朱说。
“小鱼是福利院的孤儿,几家企业捐助善款让她做这个手术。已经犹豫了半年多,带着片子看了好几家医院。上个月她满18岁了,福利院等到她成年,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做手术。”小朱说。
啊!小鱼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子。
我去看做完理疗的小鱼。她很羞涩,身体歪斜得厉害,身高刚刚到我的肩膀。“来,我需要知道你的体力状态,我们一起爬一下6楼。”我在她手指头上套了一个氧饱和度监测夹。和她一起爬住院楼的楼梯。
“怕吗?”我问她。“怕,但是,还是很想开。”她说。
“手术时间会很长,结果不一定完美,心理上准备好了吗?”我很坦白地问她。
“嗯!”她点头,走楼梯走得有点气促。“准备了很久了。”运动中,不容易落泪。她的心肺功能,受到很大的影响。运动的强度并不大,心率升到135次/分,氧饱和度下降到92%。
“瘫痪的可能性,有没有真正考虑过?”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最差的结果,18岁的“小孩子”,要为自己的手术签字,就必须了解可能会出现的残酷结局。没有家人的心理支持,她必须做出成年人的决定。
万一等来的是终生瘫痪的并发症--这个比例并不是“万一”。文献报道,死亡+瘫痪,可能性超过50%!死亡不是最折磨人的结果。残酷的瘫痪,需要用一辈子这么长的时间去接受煎熬。
“嗯!我知道。”她走到了6楼,停下来,喘一会儿。不接受手术,她终生会是人群中的异类,一次肺炎就可能要了她的性命,恐怕很难有正常的婚姻,也无法考虑生育。
“好吧,我会陪你去手术室。”我说。
小鱼还需要做很多检查,体表标志的精密的测量,磁共振的水成像……
福利院的院长,保育员,赞助企业的领导,一次一次到病区来了解病情,了解手术……纷纷扰扰,这世界给出了爱与关怀,也给予残酷和无情。看得出,他们关心她,爱护她,期待奇迹--这注定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手术。
不过,我是一个医生,我要做的,是摒弃任何杂念,无喜无嗔,用最客观的尺度评估小鱼的手术风险和手术后并发症。没看到赵师傅,不用问也知道,他屏气凝神在设计手术方案。即将上场,情绪和感情都是负累。心思越简单,越纯粹,就越能够承受压力。
我本来无需上手术台,术中监护生命体征是麻醉师的职责,但是小鱼的手术,我跟进到手术室里“保驾”。
她的体重刚过35公斤。手术要修正身体最主要支撑作用的脊柱。联系血站,备了4000毫升血,这样的风险,有必要去分担。
另外,小鱼的胸廓歪得非常厉害,在做进胸手术的第一个步骤的时候,如果手术野暴露不清,可能会需要单肺通气,她一侧发育不健全的肺,能不能稳定地接受单肺通气,是我非常担心的问题。
我自己好奇心爆棚也是非进手术室去看看的原因,象小鱼这样脊柱严重侧弯的人,生活中,碰到也不止一个。矮小,丑陋,终身是人群中的“异类”,我要亲眼看看,这样严重的先天畸形,怎么修复。
“担心吗?”手术的前一天,我问她。“担心,不过还是很盼望”她胆怯而羞涩。
待我换好深蓝色的洗手衣,到9号手术间的时候,赵师傅的小徒弟们,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小鱼接受了麻醉,进入完全无知无觉的状态,用垫子放成非常“精确”的侧卧状态,每一个角度,骨性标志都对好。
旁边的看片灯上,像检阅似的插了一排片子。赵师傅对手术的辅助工作要求极高,他的徒弟不敢稍有疏忽。他上手术台的时候骂人,也是最凶,徒弟没有人感讨那个没趣。胸片上,记号笔标注的解剖位置,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回。
小朱修理完毕的那个脊柱的3D模型,已经放在手术台边,上面记号笔标注的满满的位置,数字。可能是我的错觉,这模型好似被赵师傅的烟熏黄了好些。
“你来了”。赵师傅认出口罩帽子戴的严实,和平时大不一样的我。我侵占了麻醉师的位置,站在病人头端的垫脚凳上看手术。这样不影响手术医生。
随着手术野的逐层深入,我这个角度看手术视野已经不太清楚,不过,我的注意力也并不全在手术上面,ICU医生更加关注气道,失血量,麻醉机的通气状态等等,各个专业都有自己的“职业病”。
进胸部分的手术,需要在脊柱最异常凸出的部分,切掉一个楔形,然后把过长的肋骨修短几根。
手术室里音响放着“秘密花园”,绕指柔般的音乐。麻醉师,器械护士,神经监测技师,加手术医生,总有10来个人,及其安静。
几个骨科医生和我都在参观手术,偶尔轻轻耳语一下,静默地看赵师傅用各种各样骨科的奇门武器切,挖,咬,剔……
他对距离的目测评估极其准确,对立体构架的空间想象力着实厉害。2个多小时,第一部分的手术完成,C臂机推过来,拍片,X片下手术切下的椎体的形状,角度,和事先在3D模型上设计的一模一样。
趁着他的徒弟关胸操作的空档,他下手术台来休息片刻。
我瞄一眼自体血回输装置先显示的失血量,胸椎椎体有丰富的血窦,再迅速的操作,也少不了出血。失血量,输血量,自体血回输量,入液量,尿量…一阵计算,觉得对于小鱼这样的小身板来说,也不算少了。毕竟她才35公斤多一点。
再瞄一眼脱下手套从手术室出去的赵师傅的背影,他近期身体状态欠佳,胃口尤其小,自己的膝关节大大不妙,2个多小时又动手,又动脑,又要用力,一定是累的,估计大烟瘾又发作了。需要找个地方休息片刻,吃点东西。
关胸完毕后,小鱼被小心翼翼地放成脸朝下方的俯卧位。这个步骤,我颇为熟悉,是脊柱手术最常见的“后路”,我把它叫成“架立交桥”,骨科医生常用的手法,在椎弓根骨质最坚实的地方打入椎弓根钉,就像高架桥打桩,然后用钢筋连起来固定,校一校形状,把原来弯曲的脊柱扳成尽可能直的形状。
小鱼的脊柱发育得奇形怪状,椎管未闭,硬脑膜膨出,椎管内纵脊。一排椎弓根都发育异常。对于一个骨科医生来说,或许把弯的脊柱扳成直的并不难,但是用力过程中,不损伤脊柱内娇嫩的脊髓,是需要好好思考力学原理的难题。如果损伤神经,手术后病人会截瘫。
在手术前,我看这个奇形怪状模型也看了好几次,劝自己,“算了,不想了,不是我这样的内科医生查阅文献就可以想得出来的”!这么难的专科难题还是看大师傅怎么搞定,他自然会解释给我听。
第二部分手术在一个多小时后继续进行,更换体位,重新消毒铺巾。打椎弓根钉的技术,是赵师傅最擅长的本事,平时在“正常人身上”打一排钉子,仿佛敲在椅子上一样,片子一拍,个个钉子的位置都象精准导航过,准确而神速。小鱼的脊柱没有正常的骨性标志,在正常人一排鱼鳞般整齐排列的棘突的部分,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火山口”。所有需要打桩的位置,都发育得东倒西歪,难以辨认。
在这样的椎弓根上打桩,靠手感打进发育异常的骨质里去,不能有分毫的偏差,这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进行得并不顺利,打到第四颗钉的时候,出血很多,而且该进入的位置,根本进不去。正常的桩,打不进异常的桩脚里。
输血的速度明显加快,随着累积失血量的增加,病人的身体内环境,凝血功能都在恶化。我计算着手术中的液体量,评估手术的耐受,但是并不敢发出声音来吵着赵师傅。挫折中,最看得出一个外科医生的心智和心志。我们相处日久,不顺利处,他稳定心神,寻找出路的能耐久经考验。
趁他站在CT片前再次仔细看片的时候,轻轻说“输血量已经3000毫升,还需要申请血吗?”。“不需要。”他有片刻思索。“这个地方没有椎弓根,打椎体里就可以了。”他恍然地说。“接下来没有快速失血的步骤了”。他回到手术台前继续。
他的小徒弟继续吧3D模型放到他一边的台子上,换一个角度,让他可以顺利地参考手术野。
钉子一颗一颗以各个不同寻常的角度打进去,粗大的钢筋拧成合适的形状,把弯曲的脊柱一点一点扳过来,对空间距离和角度的估计能力,是天赋和后天努力同时极高的结果。那是一个外科医生一生中,技艺的巅峰状态。
接近结束,拍片的时候,已经晚上8点,手术进行了10个小时。看着这个架起来的“奇形怪状”的天桥,和角度正过来好多的脊柱。简直是长嘘一口气。
“没有问题,左腿的神经传导比较弱,但是手术前本来也不算太好。”术中神经肌电图监测的技师在一边随时汇报结果。
“4000毫升。”我和麻醉师嘘一口气。充分的自体血回输,出血的总量对于这么小体重的人来说,已经是巨量了。备用的血全部输完,还继续在输注血浆和冷沉淀,要尽快把损失的凝血物质补回来。
好!赵师傅看了一下拍完的X片。刷地脱手套。收尾缝合阶段,由徒弟们完成。这下他可真的累了,走起路来都有点蹒跚。难为他,膝关节不灵光的腿又站了7个小时。
预计是难题,果然是难题,但是百转千回,使尽洪荒之力,终于实现了预期的结果。
版权声明:
本网站所有内容来源注明为“梅斯医学”或“MedSci原创”的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于梅斯医学所有。非经授权,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不得转载,授权转载时须注明来源为“梅斯医学”。其它来源的文章系转载文章,或“梅斯号”自媒体发布的文章,仅系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本站仅负责审核内容合规,其内容不代表本站立场,本站不负责内容的准确性和版权。如果存在侵权、或不希望被转载的媒体或个人可与我们联系,我们将立即进行删除处理。
在此留言
本网站所有内容来源注明为“梅斯医学”或“MedSci原创”的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于梅斯医学所有。非经授权,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不得转载,授权转载时须注明来源为“梅斯医学”。其它来源的文章系转载文章,或“梅斯号”自媒体发布的文章,仅系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本站仅负责审核内容合规,其内容不代表本站立场,本站不负责内容的准确性和版权。如果存在侵权、或不希望被转载的媒体或个人可与我们联系,我们将立即进行删除处理。
在此留言
#高风险#
62
#高风险手术#
101
虽然不知道结局什么样,但是这样的患者遇到这样的医生,也是幸运
101
厉害了!
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