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健勇:肿瘤科病房故事.总是去安慰
2015-05-17 秦健勇 秦健勇
医学是一种为人解除痛苦的艺术与技术,但是人非鬼神。事实上,多数时刻,医生们能做的事情更多的是帮助与安慰病人,缓解他们的痛苦,只有很少时候才能达到治愈的效果。我从事的肿瘤专业正好有代表性地反映了医学的这一特点: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很早就想写出这样一个系列,给面对困难不懈努力的肿瘤医生们画一个素描,画出他们是如何面对这种死亡率极高的疾病的。 第一部分 我去接开伯的时候,
医学是一种为人解除痛苦的艺术与技术,但是人非鬼神。事实上,多数时刻,医生们能做的事情更多的是帮助与安慰病人,缓解他们的痛苦,只有很少时候才能达到治愈的效果。我从事的肿瘤专业正好有代表性地反映了医学的这一特点: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很早就想写出这样一个系列,给面对困难不懈努力的肿瘤医生们画一个素描,画出他们是如何面对这种死亡率极高的疾病的。
第一部分
我去接开伯的时候,是在快下班的中午,救护车绕开红绿灯最多的中心城道,经过约40分钟到达号称是国内最牛医院的城内最富盛名的医院,说这家医院号称最牛是因为有一段时间网上流传着一个国内主要医学中心综合实力的对比排名,该院位列榜首,超越在业界享誉南北的协和医院。
医院规模算是宏大,我们到达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二楼急诊留观病区找到了开伯一家人,开伯有两个儿子,妻子身体尚健康。开伯患的是晚期肺癌,不可手术期,一直在城里最好的医院就诊,去过在国内享有盛誉的同城某肿瘤中心。但是丧失手术机会的开伯,错过了放化疗结合的综合治疗的最佳时机,或者开伯之前的确是体质较弱,总之开伯选择了最流行的分子靶向治疗,但是效果不佳,最终停药。我见到开伯的时候,他已经骨瘦如柴,虚弱加上声嘶的连讲话都很难听清了。
开伯来这家医院急诊前,反复发热几天,被急诊医生以“肺癌合并感染”留观。留观后,经验性使用了豪华的抗感染方案治疗发热:美罗培南+莫西沙星+氟康唑,都是进口药物,价格仅仅这三个抗生素就达到2000元每天。在留观病区治疗十天后患者病情无好转,发热不退。
开伯一家四口是那种典型的老老实实的中国式知识分子,父亲,母亲,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极其孝道老实,长子在城里一家生物医药单位工作,小儿四十几岁,九十年代留学美国纽约大学获得计算机硕士学位,目前硅谷一家IT公司从事系统维护,其实开伯1年前就已办好移民美国的手续,只是由于生病而没能及时动身,待到病情变化已经是难以登机了。但是开伯还是有两个心愿未了:一个是再去一次香港;二是去美国看看。但是就是第一个心愿的完成都已经显得困难了。
开伯衰弱到卧床不起,而且进食极少,全身骨瘦如柴。入院后的痰液检查显示是一种鲍曼不动杆菌感染,但是这种体外检测的准确性只有四分之一。药敏试验显示所有的被检药物都耐药。请感染科会诊后,我们暂时停用了抗生素,然而暂时的发热有所下降了,然而还是有发热。
大约入院一周左右,开伯出现了腹泻,那种烂烂的大便,像米糊状,一日数次,多的时候有水样便。常规处理效果不著后,我忽然想到不会是类癌综合征吧,就给予了五羟色胺受体阻滞剂,似乎有效果,但是次日仍然在腹泻,继续给予就没有效果了。后来用了洛哌丁胺,效果也不是很好,仍有腹泻。后来考虑到伪膜性肠炎,但是大便里并没有发现难辨梭状厌氧芽胞杆菌,但是还是按照该病给予了甲硝唑和微生态制剂。但是疗效不著,腹泻在继续,发热也在继续,开伯一天天虚弱下去,瘦到胸大肌消失,可以直接看到下面肋骨间沟,锁骨上下窝都深陷着。
开伯的小儿因公司有急事,暂时离开国内会公司办事。作为一个老医务工作者,开伯知道来日无多,开伯内心不愿意儿子走开,但是开伯还是笑着让儿子放心走,后来护工告诉我儿子走的那晚,开伯默默地流泪了。
开伯的病情一天天加重,进行性衰竭,肺里原本清晰的呼吸音一天天粗重,后来干脆出现罗音,吸氧状态下都呼吸急促,并且伴有高热,我不得已经验性使用了抗生素,同时再次留取了痰液细菌学检查。开伯也拒绝了鼻饲和静脉营养,一天天消瘦下去。
知道开伯来日无多,我心急如焚,不知道开伯是否能看得到小儿子办事回来,但是我有怕小儿子过度担心影响工作。开伯一天天衰竭下去,在我们这样级别的平台上,我用尽了办法,还是不能暂时阻止疾病的发展,甚至不能放缓疾病的发展。肿瘤发展迅速,药物和医疗看护所起的作用只是暂时拖住死亡程序的到来,我竭尽全力,但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会到来!
最终我知道,老人的有两个心愿:再去一次香港,去一次美国,看看这个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是如何发达!没有一个可以实现了。原先指望实现其中难度较小的一个,我也常常走到床旁去鼓励开伯,给他以希望。然而,现在我知道希望已经彻底破灭。
中午,周末职工餐厅里一反平日的喧嚣。吃饭的时候,我有些难过,因为我曾安慰他要鼓足力气和癌魔抗争,要等到小儿子回来带他去香港!
然而今天我知道这一切不再可能!病情已经接近死亡的终点程序。夜深了,我难以入眠,思虑再三,我给他的小儿子发出了电邮:
病情无法控制,虽竭尽全力亦不能奏效,考虑和高肿瘤负荷及并发各种低免疫力综合征有关。
目前病情暂时控制的希望几乎为零,治疗药物只能暂时放缓疾病的脚步,而不能短暂阻止病情的恶化!
非常抱歉,我已经尽力!
如需要见最后一面希望尽快动身!
最终开伯在儿子到达医院前一个小时再也支撑不住,机体机能轰然倒塌。虽然我尽力去做,但是巨大到1千克以上的肿瘤分泌的毒性物质衰竭了机体,而对气道的压迫也使得开伯的呼吸一小时比一小时急促。死亡前一晚,我请科里最温柔的姑娘给开伯做了吸痰护理,虽然只吸出了少量粘痰,但是开伯的呼吸也顺畅了很多,开伯点头表示舒服些,而且检测的血氧饱和度也开始上升到一天来最高的95%。
开伯最终死于呼吸衰竭,死亡前呈暂停呼吸,血压下降。一切归于平静后,我合上了开伯的双眼,但是不久又睁开了;难道是?我示意长子去合上开伯睁着的双眼,然而还是一样的结局,不久眼睛又睁开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开伯最疼爱的小儿和妻子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次,在小儿颤抖的双手下,和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开伯的双眼终于合上了。开伯形销骨立,已经不成人形。不过开伯终于归于平静了,再没有气促和人间的纠缠。
我默默地握住小儿的手,说:实在抱歉!照顾好妈妈吧,怀念或许更多是在心里。
第二部分
一个夏日炎热的周末,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不知为何,来到科里住院的肿瘤病人海了似的,或许是这古城躁热郁闷的天气吧。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各种病人都会多起来,气候造成了生理变化,那些健康状况本来就有问题的人难免就旧病加重了。
阿顿是一位晚期恶性黑色素瘤患者,肿瘤已经长大巨大,仿佛在他的右侧肩上和前胸扛上了一个巨大的肿物。肿物已经大到快不能忍受,有四十公分左右,但是阿顿和阿顿的父亲一直没有放弃治疗的信心。尤其是阿顿的父亲,是越南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老军人,性格倔强而暴躁,做事一派军人做派,经历过几多惨烈的腥风血雨,是见过世面的人物。阿顿的父亲在阿顿自己渐渐对治愈已经失望的时候,仍然在坚持,为了自己的长子能看到孙女考上大学。
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期望,在这种期望下传说发生过很多故事。每一个癌症患者背后都有一些故事,都有一些痛彻心肺的不为人所知的情感悲喜剧。据说有一个肝癌患者,手术时候说是要看到儿子上小学,结果他一年年一步步坚持下来,结果儿子大学毕业了还好好地活着。人的主观意志的确有创造奇迹之处,但是必有一定的条件,而且在一位肿瘤学家看来,在故事背后一定有着另外的关联,或者根本就没有关联。
我也期望看到奇迹,因为在肿瘤界的自愈性奇迹最多发生在黑色素瘤上面,虽然这种概率太低了,低到大多数肿瘤学家终其一生都没有遇到过。
阿顿初到科里的那个晚上正好是我值班,我安顿病人到拥挤的病房后,先去干完了一些其它一些急需处理杂乱的病房事务,就给阿顿右侧前胸和肩上的那个巨大的肿物去换药。阿顿的肿瘤长在右侧胸部的的上半部分:巨大的肿瘤见了有些吓人,大约直径四十公分高10公分的扁平状上面有三个十公分大溃疡,里面是坏死的肿瘤组织,有些地方出血有些地方长了绿色的霉斑,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同事们都不愿意给他换药,我一般会在下夜班的时候提前给他换完药,一到星期天,就只好由值班医生代劳了,大家往往是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换完药,尽早离开那难闻的气味。
谈起阿顿的病情,不禁使人叹息。阿顿在两年前的一次洗澡中发现双侧锁骨上窝不对称,右边的明显饱满,起初不太在意,后来直到出现了右上肢麻木,他才就诊于当地医院。接诊医生怀疑是肿瘤性质的病变,阿顿遂即前往当地最大的医学中心之一M医院。但是M医院的决策有过于保守的嫌疑,或许,当时能够扩大切除,实在不行做肩关节置换。手术中发现是皮肤恶性黑色素瘤侵犯了锁骨,他们切除了锁骨及一些周围组织,但是很快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肿瘤又长了起来,这次肿瘤不能够再控制了,术中肿瘤无法切除,而且手术损伤了锁骨下动脉的一个重要分支,导致了大出血,输血一千毫升。
手术失败后,阿顿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后来肿瘤已经有铅球大小,他找到了本城著名的黑色素瘤专家Z教授,Z教授的策略是姑息性化疗。但是化疗还没能起效,阿顿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毒药带来的巨大反应,阿顿最终放弃了化学治疗,后来他无奈之下求助于江湖游医特殊的草药外敷治疗,草药外敷破坏了肿瘤的皮肤,肿瘤出现了数个破溃的坏死灶。后来他不得不求助于城里以赚钱凶狠文明的某家私立医院。一位本家的伯伯从报纸上发现了那家专治各种古怪肿瘤的私立肿瘤医院的广告,于是像是找到的救星,阿顿来到了那家肿瘤医院。那家私立医院给他做了两次肿瘤血管栓塞加化疗,也做了一次雪上加霜的肿瘤冷冻消融治疗。最后一次治疗下来,肿瘤出血坏死恶臭,不停地流出污秽的液体和血液,难闻的气味中阿顿一下没了食欲,阿顿有半月多没怎么吃饭,阿顿迅速地消瘦了。
来到我们医院的时候是阿顿最糟糕的时候,但是他没有放弃希望,我都担心他会不会跳楼,从医院的十五楼跳下去。要知道,肿瘤科所在的十五楼可是全院跳楼事件最频的楼层。但是我很快发现我的判断错了,因为阿顿总是在我换药的时候询问还有啥好办法治疗,他的父亲也是锲而不舍,一直在努力地为阿顿寻找治疗办法。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在开着空调的凉爽的医生办公室里和前来询问病情的阿顿爸爸就阿顿的病情交换了意见。阿顿爸爸是军人出身,性格倔强耿直而坚韧,他说他希望儿子尽可能地坚持下去,那怕是两年,他说儿子本人也希望坚持,纵使现在阿顿的情况已经很不好。巨大的肿瘤像一个附体的魔鬼吸尽了阿顿的营养,阿顿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他一天也不间隔地点滴白蛋白,以此来改善营养不良。
我明白了阿顿爸爸的意志,只好把本城两位最好的血管栓塞教授推荐给阿顿,因为近期的治疗中只有血管栓塞表现了不错的减症性姑息疗效。事后,我给阿顿联系了这两位技术优秀的教授,希望他们精湛的技术能够帮到阿顿。阿顿要出院了,我在繁忙的上午抽时间在下班前给阿顿仔细地清理了肿瘤包块上的巨大溃疡,撒上云南白药,并用无菌敷料包扎整齐。阿顿的肿瘤在这次住院短短的十天时间里长大了不少,而他身上的皮肤也变得更加菲薄与脆弱,以至于粘力强劲的弹性胶布粘破了他的皮肤,我不得不换用普通的胶布。
阿顿要出院了,我送他到电梯口,拍拍阿顿的肩膀,告诉他我们大家都会全力帮助他的。
阿顿被家人搀扶着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了,我转身去匆匆地照看病房里其它一些同样痛苦的病人去了,甚至都来不及思考阿顿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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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态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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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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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个专业,有类似经历,同感,天天都会有伤感的情形,但我们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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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出生以后,就是走在奔向死亡的路上。医学也不能阻止死亡的脚步,只能减少这个过程中生理和心灵上的痛苦。真正了解的医生,并不会把“起死回生”当作工作目的。美国一个著名医生的墓碑上就这样写:很少能治愈,常常去缓解,总是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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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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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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