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什么医生？花了几千块钱，连个体温都降不下来？”

导语：如果在你身上发生了医闹，你会怎么做？

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医闹

一大早还没进科室就听见办公室里面有争吵的声音，走进去一看发现是主任和一个年龄大约有四十多岁，脖子上戴着金项链的女的在争论。争论的焦点是病人体温一直反复波动，主任没能够迅速地将体温控制住。这个病人是十二月十号星期六收入院的，当天因为下夜班的缘故所以我没见到这个病人。从病人住院到病人家属和主任争吵，病人住院时间没超过48小时。在这48小时内病人出现了体温下降，上升，又下降，又复升四个阶段，到12.12号的清晨五点时体温又升到了39℃。病人是因“间隙性发热半月余“入院，门诊胸部CT提示两肺上下段都有炎症，入院的诊断是：肺部感染 高血压病 心功能不全 腔隙性脑梗塞。起初考虑发热是由肺部感染引起，所以入院后立即给予了抗生素治疗，但是当天刚用上不到两个小时，因病人体温再次上升，病人家属质疑是抗生素引起，强烈要求更换药物，主任与其沟通无果并有言语争吵后只好换了另外一种抗生素。

12.12号一大早主任被告知患者体温再次上升，直达39℃，主任经验性的感觉这个病人病情可能有点重，发热应该不是单纯由肺部感染引起，可能是由其他系统疾病导致。所以把病人家属叫到了办公室讨论可能要进一步进行检查以明确诊断。病人家属到了办公室没说几句话之后就开始吼起来，大致重点是：你让我做的检查我也做了，钱也花了，病人体温没有降下来，你们都是什么医生！主任对着电脑和她解释了一大堆，没管用。病人家属继续说，我钱花了，但是病人体温没降下来，这事说不过去。主任说，你才住院两天不到，病人病情还没搞明白，很多检查结果也没出来，你在这和我吵也没用。这话说完病人家属立马把声音提了上去，说，你是医生，这话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病人病情还没搞明白。在门诊我就和你们医生说了，我爸（病人是她爸爸）不是来给你们医生做实验的。你们让我花了几千块钱，结果一个体温都降不下来，你们是什么医生？你们都是一群烂医生。话说到这个点的时候是七点二十，我正好到达科室。

我走到主任身边，拉了个椅子坐在她旁边，病人家属在主任另一边，手敲着桌子，骂着我们医生。主任说，如果实在不行你们就转院吧，你们这样这病我看不了。这话说了之后她不愿意了，让我们退钱，而且一分钱都不能够少。主任说，这钱不是我说的算，但是你这样，这病我是看不了。病人家属哪里愿意，一口咬着主任是庸医，一口说着主任没有医德。中间主任被说的实在受不了，站起来想要发火，我在旁边拉了一下主任，意思他们人多（病人家属有三四个堵在了门口）。

女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看情况有点不对走了出去给保卫科打了电话。结果被告知他们都去吃饭了，一个人都调不过来。我说，里面都快打起来了，你们赶快来人。接电话的人说，我们还没到上班时间，没有人可以调。我说，那你赶快打电话啊，等下打起来了怎么办！然后那边说让我等。我打完电话进到办公室发现电脑已经被他们摔了，病例，化验单，检查单全都落在地上。主任要出去，那个女的就拉着主任，其他的人堵着门。我看情况不对，又跑出去打了110，向接线员说了情况之后又跑回去站在主任旁边，深怕他们等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期间病人家属摔电脑，辱骂医生，扔病例等我都没有说话，就在旁边站着。后来主任去了护士站，那个女的拉着主任，还大声的骂，当时整个病房已经有很多人了，大家都在看着，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女的又对主任说，你说要怎么办？主任说，降温也得有个过程，你们入院才不到两天，病情还没有搞明白你们就这样，你想要我们怎办？主任说完，女的直接伸出手要打主任。主任是个女的，六十多岁，当了几十年的医生，年轻时还援过非，我看情况不对直接上去拉住了那个女的，说，你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她看我冲过来开始骂我，说话非常难听，不堪入耳。我哪里气的过，说，有种你对着我来，你对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人？我说完，一个男的要过来打我（是女的哥哥），我也不示弱，随手在护士站拿起了一个凳子说，你过来吧，我还怕你不成。男的从台子上抓起一个杯子朝我扔过来，还说，我打女的，算个什么男人。（我除了拉她一下以外没碰过她任何地方）

其他人都在看热闹，女的在那仍然不停地骂，骂着还随手向我这边扔着东西，有好几次她试图冲过来踢我，不过还好被其他人拉开了。女的哥哥看女的冲不过来，自己就往我这边冲，我也不畏惧，拿着凳子说，你过来吧，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旁边的护士都吓坏了，一个年长一点的把我手里的凳子夺去，让我赶快避避。这时男的又再一次往我这边冲，我看警察还没到，保安还没来，形势有点失控，就直接把凳子扬在天空中然后摔了下来，说，我不怕你们，你们是个什么东西，这是医院，不是菜市场！我一边在说，女的一边在拿手机拍照，我也不害怕，说，你们还是不是个人，连个六十多岁的人都要打。女的指着我说，你等着，我今天不找主任的麻烦了，我找定你了。你等着，我在本地这么久，如果我不把你搞下去（意思是不让我在这个医院当医生）我就不是人！你牛是吧，你给我等着，我第一个就拿你开刀。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不让你滚蛋我都对不起你。之后她站在那又说了一大堆，旁边的人都拉我走，科主任这时候也来了，也让我避避。我自感不理亏，说，没事，大不了我不干医生了，但是这口气我咽不下。

后来病人家属又追着我到了医生办公室，女的还在那骂，真是泼妇骂街，越骂越难听。骂着骂着又开始朝我扔东西，到最后他哥哥也要过来打我，不过还好终于被前来的保安给拉住了。

科主任又让我避避，我觉得如果我还在他们眼前可能事情会真的失控，所以只好去了对面科室。过一会之后警察就来了，打我电话让我来说明情况，再然后在警察的协商下家属选择了出院。病人的出院诊断是：发热待查 肺部感染 高血压病 心功能不全 低蛋白血症 肝功能不全 幽门螺旋杆菌感染 血小板减少症 肾结石 前列腺增生 腔隙性脑梗塞。

经历过这件事之后我所能想到的

（1）当真的发生医闹，或者病人家属准备发生肢体行为的时候你真的很难去相信保安大叔以及其他的人。从病人家属开始打砸电脑，到最后准备动手的时候保安大叔还像个娇羞的小姑娘一样喊半天喊不出来。医院的安保系统什么时候能够真的起到作用，可能医务人员就不需要总是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了。

（2）内科系统男医生真的很少，很少。护士是女的，主任是女的，年轻医生也都是女的。所以如果病人家属真的动起手来你会发现你连个帮手都没有。

（3）无论是多么好的，负责任的医生都会遇到不讲理的病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样的尴尬局面在医疗系统绝对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主任从医以来，平心而论，对病人尽心尽力，对病人家属以礼相待，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会被病人家属说成没有医德，不配做人。

（4）中国人特别喜欢用各种条条框框来限制和束缚医生，像：你是一个医生不应该这样么？你的医德呢，你这样还配做医生么……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就像吃了机关枪一样，说的你一句话都接不上来，而且还让你感觉自己真的就像他们说的一样。

（5）我从7:40打110，到警察出现，中间大约用了十五分钟。这个出警效率不得不说其实还是比较快的，可是派出所距离我们医院大约只有五分钟的路程，而且十五分钟的每一分钟里真的分分钟都可能出现过激的行为。像病人家属准备动手打主任，我当时年轻气盛，直接上去拉开了病人家属，然后病人家属就把矛头指向了我。虽然我转移了主任的局面，但是也把自己暴露在了危险之中。可是当时如果我不冲上前，估计没有一个人会上前护着主任。所以根本就没有办法，因为当时科里就我一个男的，我只能够如此。

（6）其他病人，家属，以及护工等看我动手都纷纷拉着我，他们觉得与这样的人动手完全没有必要，而且还可能会弄丢自己的工作。我当时没有想这么多，我是一个看病的，也是个文弱书生，我当时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不管我是什么，我都先要是一个人，如果我是一个人，那么这口气我肯定咽不下去。可是他们却说这口气你必须咽下去，因为我是一个医生。

我发现很多人都把人和医生这两者关系搞混了。每个人在成为一个医生之前都先必须成为一个合格的人。如果连最基本的做人的尊严都没有，那么从医本身其实就毫无意义。可是他们却对我说，退一步不吃亏，冲动了反而会吃大亏。我不知道这个亏为什么会是我吃，打闹的是他们，骂人的是他们，来看病的还是他们，我觉得我最没有资格吃亏，可是他们却说我会是最大的吃亏者。

(7)有些病人家属觉得自己真的很牛，分分钟都可以让你失业，离职，或者让你活不下去。在我和病人家属吵闹的过程里他们不止一次警告我他们在当地有多厉害，多有钱，甚至是多有人脉。他们也说了他们卫生系统的朋友多的是，随时都可以让我从医院滚蛋。然后我又听到他们说，卫计委管不住我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卫生系统管不住我们，这话是他们说的），只有法院才可以管住我们。所以他们要去法院告我们，尤其指告我。我起初完全无惧，大不了从医院滚蛋再找家医院而已。我自认为自己是个还不错的医生，在中国偌大的地方想找个医院应该不难。除非他们的人脉可以到天涯海角，960万平米的中国都有他的人，那么如此这样我也便认栽，大不了不再从医罢了。可是中间又感觉到有点后怕，觉得这样冲动着实不是太好，毕竟我是在明处，他们是在暗处，君子怕的就是暗箭，虽然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我知道他们应该是小人。中间科主任三次让我避避，我自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所以直接跟他们刚正面。然后病人的女儿又冲到办公室和主任理论，说了一会又找我理论，骂我什么不配做医生，没有医德（中间听的最多的就是这句，真的听够了。）我直接就说，我没有医德，你连最基本的做人资格都没有。她听完，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说，我就是没有你拿我怎么样。我听完无话可说，只希望警察赶快来。

(8)在遇到快要动手的时候我不知道医生是该硬点好还是软点好。主任从头至尾也硬过，也软过，但她毕竟是个女的，嗓门再大也抵不过人家的一个胳膊，声音再洪亮也抵不过人家的一个拳头。所以主任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够让他们在那骂。我发现有些地方骂人的方言真难听（当然，这里只是指某些地方，而且只指某些没有素质的人）。难听到你真的想拿把刀捅死他。但是你只能够局限于想，中国的医生一旦穿上白大褂很多能够说的话其实你都不能够说了，即使能说你还得留个三分。但是当时我没留住，我才不管她，她骂我倒没有什么，但是往上骂我完全忍受不了。所以当她往上骂的的时候我就说了一句，你一定比我先死。（当时女的目测有四十多岁）。说完这一句她直接从桌子上拿交班本，鼠标，键盘甚至是椅子往我身上扔。然后发现椅子搬不动，又随手拿起桌子上的内科书朝我扔来。我当然毫不示弱，也拿病例，书本，笔筒等扔过去。期间有保安在旁边，那就真是看着啊。我都快和她打起来了，我们的保安大叔还在旁边说别冲动。别冲动个毛线啊，都互相往脸上扔东西了还别冲动，我当时真想问问保安大叔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病人家属扔完桌子上的东西之后又四处找东西，然后就找到了科室在运动会上获得的奖杯，玻璃做的，大约有两斤多，直接要往我脸上砸。我也随手抓起一个同事的瓷杯警告她，你砸我也砸。还好这时来了另一个医生，及时把她手里的东西拿下来了。我不知道如果她真的砸过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如果她砸过来了我会不会把瓷杯砸过去。不得不承认，我当时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你问我怕什么，我怕医院领导啊，怕卫生系统的人啊，怕中国的媒体啊。所以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即使她把那个两斤多的奖杯砸过来，我除了躲一下以外并不能再继续采取过激的行为了。

(9)中国的医生真的很憋屈啊。发生了这样的事主任该上门诊的还要上门诊，我该上班的还要上班，然后查房的时候每个病人和家属都说这件事。更憋屈的是警察来了第一个问话的竟然是你。病人家属是在找事啊，电脑都摔了，结果还要让医生把事情经过都说一遍。说一遍没问题，你最起码先处理一下那些人吧。每次发生医闹，你都先控制中国的医生是什么意思，难道中国的医生闲着没事干专门找病人茬啊！还是我们的警察朋友都觉得医生都是文弱书生，好欺负不成？

中国的法律在保护医务人员上面不可谓不多，但是真到了执行的时候你会发现在这么大的国家根本就没有任何一部法律能够保护你，甚至就连维护你最基本尊严和权益的都没有。而且可以很尴尬地说，很多执法队伍，包括我们的警察同志他们也有很多都不懂法。所以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你想要他们再多了解关于医务人员的法律这本身就是不太可能的。因此在发生肢体接触的时候你能够做且唯一能够做的除了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自己外根本就别无他法。

你看中国的很多病人和家属都比较厉害，对我们的医务人员颐指气使，嚣张跋扈，但是他们一旦出了国门走向国外，我敢说他们一个个都和鳖孙差不多。前段时间有个朋友在美国就医，因为不满医生对疾病的解释有少许言语过激（对，我这里说的只是言语过激，没有任何肢体的冲突），结果被警察局请去，也不给你解释，先在那里面待三天再说。三天之后朋友赔偿1200美金并赔礼道歉。

中国的很多病人和家属的行为在国内几乎都可以说已经严重干扰了医疗秩序，甚至触犯了法律法规，但是因为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到最后你会发现受到伤害的还是医务人员。按道理来说犯法的是他们，结果下来你会发现处罚的竟然是你。这些你在其他国家都不敢去想。

(10)发生医闹之后真的很影响心情，我当天工作的时候只要一想到病人家属的嘴脸就感觉到恶心，吃饭的时候也一直想吐。而且你一整天想要静下心来工作也会很困难，完全进入不了状态。期间我以为院长会找我谈话，我也做好了打包回家立马滚蛋的准备。我对自己可能要丢工作完全无感，我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医生就向这些人渣低头认错。我当时其实也给自己准备好了后路，我自认为自己至始至终没有犯什么严重的过错，我也是在病人家属准备动手打主任的时候才参与了进去。如果非要说我有错的话，那么我唯一的错可能就是不该诅咒那女的比我先死。但是本来就是啊，我还活不过她么？我当时给自己留的后路是如果医院要辞退我，那么我就请律师，要求给予我赔偿，同时起诉其他一干人等。反正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这是我当律师的哥哥给我的建议。

出事之后我立马给我的兄长打了电话，向他咨询了法律事宜。发现我几乎没有触碰到能够让我离职的法律，所以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但是也气啊，凭什么他们闹事的，结果我还害怕自己的工作丢掉啊。同事给的解释是，病人家属在这一块（指我医院在的地方）真的很有人脉，而且认识当官的不少。或许也正如那个女的所说，如果她不让我从医院滚蛋那她就不是人。恩，我祝福她在动物世界里过得快乐。

(11)再横的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再弱的医务人员逼急了都会生气。在没人能够保护你人生安全的情况下其实很多时候你都不得不选择妥协。这没有办法，这是国情，也是医疗系统的一个悲哀。很多人都说你要是不高兴你可以去其他国家行医，这种说法就像是你要是不高兴中国的医生你可以去其他国家看病一样，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而我也在这件事情中明白，中国的医生真的很伟大，我这不是在说自己，也不是在自欺欺人。即使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被社会唾骂，被媒体抹黑，被病人砍，被家属打，但还是依然决然的在这条路上选择救死扶伤。这种感觉就像是你被所有人抛弃，但你依然也要为所有人战斗一样。虽然心酸，但是已经超越了自我。